阿衡在第八千次抄录《往生簿》时，笔尖突然开出一朵彼岸花。

朱砂在黄麻纸上晕染开来，细密的花瓣纹路顺着竹简的裂缝生长。孟婆说过，这是冥府最危险的征兆——当抄录者的记忆开始渗透文字，忘川的水就要漫过奈何桥。

"阿蘅，你的手在流血。"

铜铃般的声音惊得她抖落笔杆，这才发现食指指腹不知何时裂开细纹，血珠正顺着笔杆上的蟠龙纹路蜿蜒而下。孟姜提着琉璃灯飘然而至，灯影里浮动的金粉落在她鸦青的鬓角，像是三途川畔永不熄灭的星火。

阿衡慌忙用袖口捂住伤口："许是最近往生者太多......"

"往生者多，可你的字迹在变。"她伸出染着丹蔻的手指，轻轻划过我刚抄完的段落。那些工整的楷书突然扭曲起来，在灯下显露出暗金色的神文，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蝶翅微微颤动。

孟姜的瞳孔骤然收缩，琉璃灯里的火焰窜起三尺高。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见过血月？"

阿衡还未回答，奈何桥头突然传来喧哗。一队鬼差押着个红衣游魂走来，那游魂怀中紧紧抱着一卷青铜简，简上缠着早已褪色的红绸。当啷一声，鬼差手中的锁链突然断裂，青铜简滚落在地展开半尺，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契文。

那是上古婚书。

孟姜的琉璃灯砰然炸裂，无数光屑在空中凝结成曼陀罗的形状。红衣游魂突然抬头，彼岸花丛中卷起猩红的风，阿衡看见她眉心有一点朱砂痣，与昨夜在铜镜中见到的新生红痕分毫不差。

"终于来了。"孟姜的叹息混在风里，她袖中飞出十二道金符，却在触及游魂的瞬间化为灰烬。红衣女子拾起婚书，青铜简上浮出并蒂莲的纹样，那些契文开始渗出血珠，在忘川水面映出诡异的倒影。

阿衡倒退半步，后腰撞上石案。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那些被我抄录过千万遍的往生者名录突然悬浮在空中，每一枚竹片都发出幽蓝的光。剧痛从指尖蔓延到心口，她看见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而是细碎的星砂。

红衣游魂突然转向我，她的瞳孔里映出八百年前的月光："姐姐，你说过要替我记住的。"

记忆如利刃刺入天灵，阿衡听见无数破碎的声音在耳畔呢喃。孟姜的银簪已经抵住我的咽喉，簪头雕刻的饕餮张开血盆大口："阿蘅，你可知孟婆为何从不让你靠近记忆熔炉？"

青铜婚书上的血珠坠入忘川，水面顿时浮现出千重幻影。阿蘅踉跄着扶住石桥栏杆，那些被她抄写过千万次的往生者姓名突然化作金色蜉蝣，在她周身织成光茧。孟姜的银簪在触及她咽喉的刹那崩出裂痕，簪头饕餮发出痛苦嘶鸣。

"原来如此。"孟姜松开手，指尖丹蔻褪成苍白色。她望着在光茧中浮空的少女，那些从阿蘅血管中溢出的星砂正汇聚成银河，将奈何桥照得如同白昼。"孟婆当年剜去你半颗心，到底没能抹净神格。"

红衣游魂怀中的青铜简突然发出凤鸣，并蒂莲花纹层层绽开。八百年前的月光刺破冥府永恒的黄昏，映出两个在瑶池畔起舞的身影——身着月白鲛绡的神女将半颗心放入青铜鼎，绯衣神女则以银刀割开手腕，让神血浸透刻满契约的竹简。

"司忆星君与司忘星君私换神格，触犯天条。"孟姜的罗裙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她终于露出袖中缠绕的锁魂链，"当年瑶池血契让你们逃过诛仙台，如今竟敢借轮回之道重聚神格？"

记忆熔炉突然爆发出轰鸣，无数光球从炉口喷涌而出。阿蘅的青色襦裙被星砂染成绛色，她足尖点过沸腾的忘川水，发间竟生出两枚晶莹的龙角。红衣游魂化作流光没入她的眉心，青铜婚书悬浮在空中，展开的竹简上浮现出被抹去的天条：

「戊辰年七月望，双生星君私授神职，罚入轮回八千劫。执掌忘川者，当以熔炉焚其记忆，永绝归位之途。」

孟婆的龙头杖破空而来，却在触及阿蘅额间时骤然停滞。八百座石桥同时震颤，刻在桥底的记忆封印开始松动。阿蘅抬手接住一片坠落的彼岸花，花瓣上的露珠映出她前世将半卷《山河志》藏入孟婆汤的画面——那些被熔炼的记忆星砂，早已在千次轮回中重塑了她的仙骨。

"师父，您教我抄录往生簿时，可曾想过这些墨痕都是我的血？"阿蘅指尖轻弹，孟婆汤锅轰然炸裂，汤水中升起数万颗记忆星辰，"每替一个亡魂抹去记忆，我的神格就苏醒一分。"

忘川开始逆流。

血红河水裹挟着记忆碎片倒灌向天际，阿蘅踏着浪尖走向记忆熔炉。孟婆的龙头杖化作虬龙拦住去路，却在嗅到她手中并蒂莲气息时伏首哀鸣。炉中喷涌的星砂凝聚成血色圆月，映出司忆星君被剜心时的场景——银甲天将的剑锋刺穿绯衣神女胸口，坠落的神血染红了月宫三千桂树。

"原来师父当年参与过行刑。"阿蘅将掌心按在熔炉表面，被焚烧千年的记忆呼啸着涌入灵台，"用我的半颗心炼成孟婆汤，用妹妹的魂魄镇守忘川，这便是天庭赐予你的长生之法？"

孟婆脸上的皱纹突然开始剥落，露出下方白玉般的肌肤。她额间浮现金色天罚印记，手中凝出一柄刻满罪人姓名的量天尺："既然你已取回司忆神格，就该知道触碰禁忌的代价。"

量天尺挥落的瞬间，八百座石桥同时射出锁链。但那些镌刻在桥身的往生者记忆突然活了过来，化作无数光蝶缠住刑具。阿蘅发间的龙角光芒大盛，逆流的忘川水中升起一座翡翠宫阙——正是被封印八百年的瑶池别苑。

翡翠宫阙坠落的刹那，八百年前被冰封的时光倾泻而出。阿蘅踏着浮空的青铜婚书穿过结界，发间龙角与廊柱蟠龙浮雕共鸣，沉睡的瑶池水精从琉璃瓦上苏醒，化作青雾缠绕在她脚踝。

孟婆的量天尺劈开虚空追来，却在触及宫门匾额时被生生震退三步。匾上"藏忆阁"三个字渗出碧血，那些血珠落地成莲，每一朵花蕊中都蜷缩着记忆星砂凝成的婴孩。

"你竟把剜心的罪证藏在瑶池..."孟婆抚过突然裂开的眼角，金粉从她瓷白的皮肤裂缝中簌簌而落。量天尺上的罪人名录开始燃烧，其中"司忘"二字烧得最烈，青烟在半空凝成锁链捆向阿蘅。

青铜婚书突然展开成屏风，映出月夜下双子星君共饮血酒的场景。阿蘅指尖星砂暴涨，将锁链绞成漫天金雨："师父可知，当年我们姐妹被押上诛仙台时，司命星君在生死簿上多勾了一笔？"

宫阙深处传来玉碎之声，十二扇雕花门同时洞开。被玄铁锁链贯穿琵琶骨的青龙缓缓抬头，龙须上凝结的冰霜簌簌掉落，露出下方暗红的血痂——正是当年为双子星君传递婚书的瑶池信使。

青龙睁开左眼的瞬间，整座瑶池秘境开始坍塌。阿蘅耳畔响起古老的龙吟，那些被她抄录过的往生者姓名突然在皮肤上浮现，化作鳞甲覆盖全身。孟婆掷出的量天尺刺入龙颈三寸，却被突然苏醒的《山河志》残卷挡住。

"戊辰年七月初七，青龙长老私启瑶池，罚剥逆鳞三千。"阿蘅诵读着龙角传来的密文，每念一字，青龙身上的封印就脱落一分，"可这判词少了后半句——青龙长老盗取的是天帝私藏的上古婚契。"

孟婆鬓边金钗突然炸裂，满头银丝寸寸转黑。她额间天罚印记渗出黑血，量天尺上的罪人名录竟浮现出天帝的名讳。青龙趁机挣脱最后一道枷锁，断角处喷出的龙血在虚空绘出四象星图，其中白虎位赫然指向孟婆心口。

阿蘅跃上龙脊，星砂在掌心凝成半把残剑。孟婆突然轻笑出声，撕开胸前皮肉，从肋骨间抽出一截莹白的剑锋——正是八百年前刺穿司忘星君的那柄诛仙剑残片。

双剑相击的刹那，瑶池所有记忆幻象轰然破碎。阿蘅看见八百年前的月光里，孟婆还是月宫捣药的玉兔，司忘星君将半块桂花糕塞进她爪心；看见天帝的阴影笼罩诛仙台，三昧真火把婚契烧成锁链；看见孟婆接过诛仙剑时，眼角滑落的金泪融化了司忆星君的半颗心。

残剑突然爆发出凤鸣，阿蘅的鳞甲寸寸剥落，露出下方流转的星河脉络。青龙长吟着撞向四象星图，白虎位的星光突然大盛，将孟婆手中的剑锋照得透明——那截诛仙剑残片里，竟封存着司忘星君最后一缕魂魄。

"原来你留着这个..."阿蘅的星砂剑停在孟婆咽喉，青铜婚书从她袖中飞出，包裹住那缕颤动的幽魂。瑶池水精突然聚成漩涡，八百座石桥的记忆封印同时投射到虚空，凝结成巨大的往生镜。

孟婆脸上的金粉完全剥落，露出布满裂痕的玉瓷真容。她松手任诛仙剑坠落，突然伸手抓向镜中影像——那是司忆星君被剜心前，偷偷塞给她的一瓣红莲。

往生镜映出的红莲突然绽放，花心浮现出被抹去的天条真容：

「双生星君私授婚契，当受十世轮回剜心之刑。然司忆星君以半心为质，换司忘星君魂魄不堕无间。」

阿蘅的残剑哐当落地。八百年来在忘川抄录的往生簿从袖中飞出，那些她亲手写下的朱砂字突然渗出血泪，在镜面汇聚成司忘星君消散前的画面——绯衣神女将半缕神魂藏入孟婆眼眶，自己则跳入记忆熔炉，用神格为盾护住阿蘅的轮回之路。

青龙的断角突然插入镜中，四象星图疯狂旋转。孟婆眼角的金泪终于坠落，化作一盏琉璃灯浮在阿蘅掌心："她最后一句话，是求我别让你看见这些。"

瑶池秘境开始崩塌，阿蘅怀中的青铜婚书突然展开成桥，通向沸腾的记忆熔炉。司忘星君的残魂从诛仙剑中飘出，眉心血痣亮如晨星："姐姐，该结束这场轮回了。

记忆熔炉在青铜婚书的撞击下裂开蛛网纹，阿蘅踏着星砂凝成的台阶走向炉心。司忘的残魂化作红绫缠住她手腕，八百年来被熔炼的记忆如洪水倒灌，在她识海中映出天帝垂钓轮回的身影——那根金丝钓线末端，赫然系着她们被剜去的半颗心。

"用众生记忆为饵，垂钓神格永生。"阿蘅挥动星砂剑斩向钓线，熔炉深处突然睁开九只金瞳。青龙咆哮着撞碎三只瞳孔，断角中喷出的血雾凝成上古龙文：

「四象归位时，婚契即弑神刃。」

阿蘅额间龙角应声碎裂，藏在髓腔中的《山河志》残页呼啸而出。司忘的残魂突然融入青铜婚书，刻着并蒂莲的简牍暴涨千丈，将剩余的金瞳钉在虚空。孟婆化作的琉璃灯骤然炸开，灯芯里飞出当年那瓣红莲，莲心浮现出四象祭坛真正的方位——

玄武之位竟是忘川本身。

阿蘅抱着婚书跃入沸腾的忘川，八万四千座石桥同时崩解。那些镌刻在桥身的记忆挣脱束缚，化作萤火照亮幽冥。天帝的钓线在记忆洪流中寸寸断裂，司忘星君的半缕残魂从诛仙剑中升起，在阿蘅眉心烙下血色并蒂莲。

"以我神格为墨，以你记忆为卷。"阿蘅撕开胸腔，流淌着星砂的心脏轰然炸裂。四象祭坛在忘川河底显现，青龙盘踞东方吐出雷云，白虎镇守西方衔来月华，朱雀振翅点燃熔炉，玄武背甲浮出最后半卷《山河志》。

青铜婚书展开覆盖三界的画卷，天帝的钓竿在星砂中腐朽。阿蘅与司忘的身影逐渐透明，她们碎裂的神格融入忘川，每一粒星砂都开出记忆之花。孟婆的琉璃灯芯在河底重燃，这次照出的不是亡魂，而是浮生百态在浪花中自在轮回。

千年后，新来的孟婆在抄录往生簿时，发现黄泉路上生出一株双生彼岸花。赤色花瓣上天然浮现着上古婚契，白色花瓣则凝结着星砂露珠。每当有魂魄经过，花蕊便响起龙吟凤鸣合奏的调子。

忘川水依旧载着记忆星砂流淌，只是河底多了块无字碑。有夜叉说曾在月圆之夜，看见两位神女坐在碑上对弈，手边琉璃盏盛着滚烫的星砂，棋盘落子声惊起满河记忆的流萤。

而天帝的钓竿，永远沉在了第八千座石桥的残骸之下。桥墩缝隙里，一丛新生的并蒂莲正在舒展枝叶，叶脉里金线游走如当年未写完的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