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遗愿

我被关在这昆阳城花家已有数日，每日看着窗外不停的雨水，心早已经被它洗净千万回。只求断了这苟延残喘的性命，去见见啊鼻地狱里的师父，还有那因我而无辜被残害的秦府家人。

至那一日起，我便开始绝食。花盛来看过我，每天都会来，更多的是劝说，希望我能回心转意，就此跟了他。我的心早已经破碎，他所说之言已如蚊蝇吟唱，刺耳厌烦。我不语言，更不正眼看他一眼，就像那千年的僵尸，剩的只是那一口怨气。

见我如此，他好言好语变渐渐变成奋怒的眼神，对看守的丫鬟便是辱骂不断。

我以前的小师叔可不是这样，脸上常常挂满的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魔鬼。真可笑，当初我还一心要把终生交给他，却没想到他会是如此的奸佞小人，是我看错了。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而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吼唬丫鬟的语气更大。

这一日，雨势稍停，几个丫鬟便把我抬出了府，上了一辆马车。我问她们这是要去往何处，丫鬟们并未回复于我，只是忙碌的收拾些衣物，好像要离开这里很久。我也懒得猜测，现在的我到那里都一样。

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好像要去的地方他们也不熟悉，一路上遇人则问，遇村则歇，遇店则住。

这次出行由花盛亲自护送，并花府里挑选了几十个江湖高手。带上我这快死之人，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每次来看我的眼神也带着期盼和怜悯，可我不稀罕这种同情，都被我空洞无情的眼神回绝。

渐渐的我感觉车厢里的余光变暗，我知道，夜暮又要降临了。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几个大汉如往常一样，把我抬进了一家客棧。虽然临近迟暮，我能看见天空入暮时余辉，山峦重叠，树木成林。山道中前后无村镇，就此一家店，不禁让猜测起了这是一家黑店。

这等事我这快死之人都能看出，更何况是花盛？

但他的这举动却偏偏是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经过客棧大堂时，我无意间瞄了一眼，却发现这宽敞的大堂坐满了人，但并不宣哗，只是静静的各自用餐，饮酒。

见到了我们，不经意间投过来一种目光，我却感觉到这目光异样的锋芒，使我不禁想起当初师父结婚时，我投到师父身上的目光。

花盛在柜台开了几间房，促咐店家稍后把些饭菜端入房中食用。又吩咐随从人员各进房间，各安其事。

进入房中，我依旧如同往常，手脚的绳索虽然被解开，但几处运功的大穴依旧还未解开，如同常人一般，想离开也无法离开。不说身边如影随行的四个丫鬟高手，就我绝食这段时日的虚弱身体，也只能勉强依靠床沿，凝望那东边窗户里冉冉升起的明月。

刚开始离开昆阳时，我是有心逃离，可那几日手脚被绑，也是无奈。过了数日，在一个黑店中，我亲眼见到这四个貌美如花，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力斩十来个江洋大盗时，我才知道花盛的用心。

突然，楼下传来了刀剑的碰撞之声，紧接着就是声声的惨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这事与我有关，而且还关系到师门一脉。

那四个比我冰冷的丫鬟高手并无任何异动，只是互相对视之后又如什么事也没发，各做各的事。

我对她们没有兴趣，也对楼下的情况无所谓，我只知道，过了今晚，明早依旧上路。进入这万重大山的深处，道路颠簸更厉害。花盛这一路将要带我去向何处，有何目的？我也没心思去想，更无心去管。

我躺在床上，任由那刀剑在耳旁吟唱，就想让这人间炼狱的惨痛送我入梦。

可这一夜，我终究无眠，一切好像终将要发生逆转，我消沉许久的意志又好像重新被唤醒。

一股浓香飘逸而来，这是酒香，是桃花醉独有的浓香。

桃花醉，能酿制这酒的师门之中除了师父秦炎，就只有我了。但今时这陈酿之香，除了师父，还会有谁能有如此手艺？

窗外闪过几个人影，刀光剑影间便和那四个丫鬟纠缠在了一起。而后，又闪进来一个人影，他一个健步便来到了床边，扶起了我，“跟我走！”

跟我走！

这个音，这句话，我一生也忘不了。

繁华的大街上，衣襟破烂的小女孩缓缓走到包子铺旁边，一双水灵的眼晴，盯着买包子的客人手里的包子，眼里不离包子。包子进入客人嘴里的瞬间，她的喉间蠕动，咽下一口痰。随着包子在客人在嘴里消失，她的眼神稍带失望。

而后，又盯在热气腾腾刚出炉的蒸笼里，一个个雪白的包子是如此诱人。更使她忍不住伸出那只满是黑色污垢的小手，敏捷的偷取一个，转头便跑。

那包子铺老板早已经注意到这垢面蓬头的小乞丐了，那有那么轻意就放过她？一声吆喝，几个店伙计便冲出了店铺，几个健步就围住了小女孩。

此时，街上的行人也都围了上来，看看热闹。

“包子给老子拿出来，不然今天老子便剁了你的手！”包子铺老板手提一把菜刀，恶狠狠的瞅着小女孩。

小女孩此时狼吞虎咽，等她把最后竞剩的一点包子塞进嘴里，才张开双手表示已经没有了。

包子铺老板那能受得了被一个乞丐戏耍的怨气，吩咐伙计们把小女孩按在街道上，就要剁了小女孩的双手。

围观之人只是指指点点，都说小女孩偷盗该被剁手，剁了也活该，也无一人同情她。

就在包子铺老板的刀落下的瞬间，一个白影闪烁出现，一脚便把包子铺老板踢了个人仰马翻。随后那白色身影又是几拳打出，直接就把按着小女孩的伙计打得抱头痛哭。

“跟我走！”

一双细长的手扶起了小女孩。

小女孩此时才发现，救她的白影是一位比她大四五岁的白衣少年。他一双剑眉，眼眸直射精光，孩童嫩白的脸不泛一股正气凌然之色，显得那么俊杰英武。

还未等包子铺老板和伙计反应过来，他一把揽住小女孩背起就跑了…

这是小女孩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到他，他的身体就如三月的朝阳，如此的温暖。一颗心的也就此在小女孩的心里生根、发芽。

那小女孩就是我，救我的白衣少年名叫秦炎，也就是我师父。记得那时我才六岁，而师父十二岁。

跟我走！

我便跟着师父走进了秦府，入了师门。常常因师父被骂而为他痛哭半天，也会为他荣获师门表扬而为他开心好几日。

眼前之人不是我朝思暮想之人吗？

他已容不下我多想些什么，便揽我背在了他身上，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暖。

躲开花府丫鬟刺出的剑，如箭般破窗而出。我在他背上，是如此的温暖与幸福，竟然奢想这一生就如此了了…

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我们跃下客棧窗户的瞬间的倒下，我心里满是悔恨，那都是曾经笑颜可佳疼我的师叔师兄弟，如今却为我流血当场。

师父背着我往黑暗的树林里奔去，他快步如飞，风呼呼的从我耳边抚过。也能偶而听到师父的喘气之声，我知道自己很沉，压在师父身上使他很难受。

“师父，放下我吧！”

“说什么呢！傻丫头，为师可曾经答应过你要背你一辈子的哦！”

背我一辈子！我还以为师父早已经忘记，当初的少年为救小女孩在长安城大街被人追打的情景，那时就答应用这一生保护好她，背她一辈子。

我的心偷偷窃喜，师父终就没有忘他的誓言。但我也知晓他和李家联姻纯属家族施压，不得于而为之，想想这其中他比我更痛苦。我们的这师徒之恋，就被遭世人唾骂，违背常理。但只有能和他呆上一日，我也足矣！

“大师兄，别来无恙！”

突然间，一个黑暗从树林深处蹿出。寒光一闪，一把长剑便向我和师父刺来。

“花盛，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连师门都不肯放过。”师父躲过花盛的那一剑锋芒，跳到了一旁。

黑暗里看不见他的一丝面容，阴暗里的一声冷笑却使我心寒，他已非昔日那纯朴善良的小师叔花盛。

“为什么？多着去了…在朝中你秦家乃宁国公大将军，而我花家只是一个翰林院学士；在师门，论天份论智谋论武功，那一样我不比你强，可父师和师门长老却把你当候选掌门人；还有她…”

黑暗里，感觉他正指着我说，“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她偏偏喜欢的人是你。凭什么你秦炎样样比我强？凭什么，凭什么？”

他奋怒的怒吼声回荡树林，像一头发疯的野狗乱吠。

“这次本是想去南疆寻找忘情水之后，再去剿灭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谁曾想在此遇见了你们，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也免得我再去一一行事，看来老天都是在帮我！”

听花盛的话，此时我才明白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去寻找传说中的忘情水。让我喝了，忘掉以往的一切。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忘情水吗，真的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

“不可理喻，人为什么都要争这虚无漂渺的名声。是嫉妒蒙蔽了你的双眼，好好醒醒吧，花盛！”师父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一种哀伤。

他回过头来轻声细语，“走，我们离开这里。”说罢甩出袖里的飞刀。

“嗖！”

就在同一时刻，黑暗中也飞出一柄飞刀，和父师的飞刀撞在了一起，火星四散。师父敏捷的脚步跳跃几下躲进了树丛里，而且还连发五刀，每一刀迅飞不远后便是一阵火星。

“师兄，你的六把飞刀已经使完，别再躲了，乖乖出来吧！”

远处的花盛己经失去了我们的踪迹，只能用语言激降，想重新找到我们的位置。

我依偎在师父的背上，感受师父的喘息急促 ，手无意摸到胸前，血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襟。我惊慌失措，一股恐惧的念头袭来，担心着师父的伤口，就要动手给他包扎，我的举动却被师父洞察。他点了我的穴，使我无法动弹分毫，更无法言语。

黑暗里，一双依恋的眼眸望着我，而后一张热火柔软的唇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当初的偏偏少年，已经放下了昔日的情怀与轮理。

“你小师妹在…以后我不在了，好好保护好自己。”

他身形一闪，便离开了我的身边，出现在了十丈开外的地方，高声道：“花盛我们的恩怨今晚就一起了解，有种就跟我来。”

师父为了我，把花盛引出了这片树林的更深处。

“师父，你又骗我，什么护我一生！什么背我一辈子，都是骗子！”我的心很痛很痛。

今晚的夜是那么的长，每一刻就犹如过了百年。

待到天明，我的穴道才解开，我在树林中寻了许久，除了昨夜打斗的痕迹，已无新的迹像。但树林里的血滴应该是师父的，我随着血迹一路寻找，在一处悬崖处没了踪影，望着深不见底，云雾茫茫的崖谷，我确定师父一定是坠崖了。

我彻底崩溃，心如千万只蚁虫啃咬，一团浊气堵在心里，喉间一甜，一股鲜血便冲出了口，喷洒在岩石上。

我欲哭无泪，痴痴望着深不见低的崖谷，本想一跳随师父而去，但想起师父的遗愿，我停住了脚步。

按师父说的地址，我找到了秦府唯一的幸存者-月肴小师妹。

小师妹见到我就是一场痛哭，问我师父，师叔们为何没和我一起回去？

我无言以对，只是冷冷的说：“他们都去一个美丽的地方了，那里没有寒冷，没有杀戮…的好地方，但愿他们在那里一切安好！”

此后，我带着小师妹浪迹天涯，也在四处寻找着师父秦炎，我始终坚信师父还活着，他一定还会回来。

朝廷缉捕我们的榜文在江湖四处散播，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但看着小师妹一天天长大，我觉得自己流落江湖也值得。

突然有一天，江湖中传出一则消息：昆阳花家阴谋造反，陷害忠良已被朝廷满门抄斩。而师门和秦家也终于得以昭雪，我们的缉捕令也一夜之间作为了弃纸。

至那一日后，我便和小师妹开始收留饥荒和战争里孤苦零仃，无依无靠的孤儿，寻了哪一处当年与师父约定退隐的地方，在那里种了些许桃树，让他们在那里安家落户，远离这尔虞我诈，是非不分的江湖。

每年春暖花开时，那里桃花盛开，娇艳无比。我便要采摘一些，酿制成酒，然后一人斟上两杯，对樽而饮，却常常醉卧桃花林中，望向那山间的小径，等候着那一个人的出现…

又是一年的春天，今年的桃花比往年开得更茂盛，而酒也多酿了些，今日我又醉了，依旧望向山间的小径，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哪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