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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善良
工作室:苗疆公子发布作者:苗疆公子发布时间:2025-03-30
一、寒窗映雪
永庆十一年腊月初七,朱雀大街的积雪吞没了更夫的梆子声。顾明渊背着空药篦转过槐树巷口时,月光将他的影子钉在斑驳土墙上,仿佛上天给这穷书生盖了道屈辱的戳印。
他走尽大街头拐角的一个破庙里,墙角蜷缩的老妪像团冻硬的抹布,粗布棉衣结满冰甲。顾明渊解下补丁摞补丁的棉袍裹住她,怀中半块炊饼硌得肋骨生疼——那是他替东街棺材铺抄往生咒换的酬劳。老妪青紫手指突然攥住他腕子,怀中青布包袱散开,三枚金叶子滚进雪堆,映出内衬暗红蟒纹。
"玉...玉..."老妪喉头嗬嗬作响,指甲掐进他掌心肌肤。破庙残破的窗棂外,三道黑影掠过积雪,为首之人腰间弯刀缠着金丝,刀柄吞口处睚眦纹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什么玉,这玉就是你偷是老子的了,你个乞丐婆那来的玉”
为首黑衣人委屈的看着手里的雪白玉佩,眼中闪过满意的光芒。
角落里,母亲蜷在草席上煎药,豁口陶罐里浮着最后三钱人参须。二十年前父亲护送生辰纲遇匪身亡,这截老参在灵位前供了七载春秋,终究还是进了药罐。顾明渊将老妪安置柴房时,瓦片突然炸裂,黑衣人弯刀劈碎门闩的刹那,老妪枯掌猛击天灵盖,靛蓝色脑浆如毒瘴喷溅。
"别看!"母亲冰凉的手捂住他眼睛,血腥气混着苦艾味在梁柱间缠绕。老妪临死前塞来的青布包袱里,半块青铜兵符咬进掌心,符上"天枢"二字被血渍浸得发黑。
“老大,她们…”一个黑衣人指向顾明渊母子,吓得顾明渊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可还是哀求道:“肯求你们别杀我娘,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就留下你的命…”
黑衣首领瞅了一眼顾明渊跪地求饶的狼狈样,说道:
“老三,看这小子也是个孝子,饶了这母子俩吧!”
“可是…”
“东西已经到手,任务也算完成了,何必再伤无辜…”
五更梆子敲到第三声,仁济堂伙计踢开条门缝。油灯照亮顾明渊冻成青紫的膝盖:"三钱银子的参须赊了半月,当自己还是尚书府公子?"门内传来掌柜嗤笑,混着药碾碾碎骨头的声响。他怀中兵符隔着粗布发烫——当年父亲护送的生辰纲,装的真是金银?
朱雀大街当铺的招魂幡在风雪中翻卷。
朝奉三角眼扫过青铜兵符,银镊子夹起符上铜锈:"前朝废铁,五十文。"柜台下却伸出三根蜡黄手指:三十两雪花银。珠帘后虎头杖敲地声如闷雷,当铺主人脖颈北斗状烫疤随吞咽蠕动:"这催命符,顾公子也敢接?"
破庙灶灰里埋着半张焦黄纸页,母亲娟秀小楷被火舌舔去大半:"...青阳非死于匪...兵符现...速逃..."。顾明渊将澄泥砚埋进枣树下时,"宁折不弯"的铭文沾满泥土,像道溃烂的旧伤。远处当铺方向腾起冲天火光,三十两白银熔成赤蛇,在雪地烙出焦黑的疤。
子夜北风卷来片未燃尽的当票,残存字迹恰是母亲临终呓语:"...醉仙楼地契..."。柴房染血的麻绳晃晃悠悠,在月光里画出道符咒,绳结处金叶子闪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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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金蟾噬月
永庆十二年三月初七,国子监百年古柏的阴影如巨蟒盘踞明伦堂。顾明渊跪接殿试考卷时,怀中澄泥砚突然发烫——母亲临终前埋进土里的那方残砚,此刻正在他袖袋里嗡嗡震颤。
"陛下亲题策问,诸生当尽忠竭智。"张祭酒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苍老手指拂过顾明渊肩头时,在他补丁处多停留了一瞬。那是三日前老祭酒赠的新袍,袖口却仍露着母亲缝的粗麻里衬。
策问题目展开的刹那,满堂倒抽冷气。《论漕运改制》四个朱砂大字下,严尚书的门生们已开始研墨。顾明渊盯着砚池里晃动的月影,突然想起当铺焚毁那夜,自己在灰烬里扒出的半张地契——押运漕粮的船队印记,与青布包袱内衬的蟒纹如出一辙。
"顾兄。"邻座王崇山突然踢来块炭渣,宣纸背面渐渐显出字迹:"严相门生俱答囤粮于洛"。顾明渊手指猛地收紧,断成两截的狼毫在卷面甩出墨点,像极了母亲咽气时溅在药罐上的血珠。
子时梆子敲过三更,顾明渊蜷缩在城南漏雨的厢房里。母亲灵位前的长明灯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映得案头木匣上的螭纹活过来般游动——两个时辰前,这个缠着白麻的匣子突然出现在门缝里。
"不想令堂曝尸义庄,就打开看看。"纸条上的字迹用砒霜混合朱砂写成,在潮湿空气里泛着诡谲的磷光。顾明渊颤抖着掀开匣盖时,腐臭味扑面而来:七只死蟾蜍环抱着银票,每张票面都印着漕运司的官押。
蟾蜍肚皮上的烙痕让他如坠冰窟——正是三年前那个雪夜,追杀老妪的黑衣人弯刀上的图案。最底层的银票裹着张地契,醉仙楼三个烫金字下压着母亲染血的帕子,边缘绣着"宁死不受嗟来之食"。
放榜那日,朱雀大街的喜炮震落了顺天府匾额上的蛛网。顾明渊站在二甲第七名的黄榜下,官袍里的银票烙得胸口生疼。严尚书门生过来道贺时,往他袖中塞了枚金蟾:"顾兄那篇'漕丁转商'的妙策,真是深得圣心啊。"
暴雨突至。顾明渊在国子监碑林里找到张祭酒的衣冠冢,碑文竟是用澄泥烧制。当他把金蟾供在碑前时,石缝里突然钻出无数白蚁,瞬间将金蟾啃得只剩空壳。蚁群组成的图案分明是当年青布包袱上的蟒纹。
夜幕降临时,新任户部主事走进醉仙楼。当红姑娘云裳的金簪划过他胸前补子,孔雀眼睛突然流出黑血。顾明渊在厢房暗格发现半本账簿,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参须——正是母亲临终前抖进药罐的那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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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蝈蝈食穗
永庆十三年霜降,汴州通判李墨白的头颅运抵京城时,顾明渊正在严府赏菊宴上执壶。琉璃盏中的琥珀光映着翡翠白菜,那玉雕蝈蝈的须子突然颤动起来,震得他袖中血书沙沙作响。
子时的梆子卡在更夫喉咙里。
顾明渊踹开汴州会馆厢房时,梁上垂下的蛛丝正黏住最后一缕月光。李墨白寄存在掌柜处的蓝布包袱,散发着浓烈的艾草味,却盖不住皮下渗出的血腥气。
账簿扉页的"明渊亲启"四字,是用掺着金粉的凝血写的。顾明渊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纸面,发现每页账目都对应着不同的血色——从鲜红到褐红,记录着李墨白从割指到剖腿取血的十九种自残方式。
"七月初三,漕船三十艘载沙砾抵港,押运官靴底沾有醉仙楼胭脂。"这行字下半截被胆汁染成墨绿,纸背凸印着半个带血齿痕。顾明渊突然干呕起来,他认出这是李墨白惯用的咬笔姿势——那年他们彻夜辩论《盐铁论》时,对方总把狼毫咬出深深牙印。
五更天,顾明渊跪在汴州府库废墟里。掌心攥着的湿米是从饥民嘴里抠出来的——这些浸泡过观音土的"赈粮",正被差役成袋倒入汴河。对岸醉仙楼的画舫上,云裳的琵琶声混着户部郎官们的调笑:"顾大人改稻为桑的妙策,真真是活人无数啊。"
突然有冰凉之物抵住后颈。云裳的七星镖在月光下泛着蓝光,朱砂痣却比镖尖更红:"李郎最后一封信,写的是你年少时在破庙分他半块炊饼。"她突然笑起来,将镖尖转向自己心口:"他现在坟头的草,是不是也像当年炊饼上的芝麻?"
严府地窖的冰砖冒着森森寒气。顾明渊握着李墨白的户帖黄册,看着仵作将焦黑尸体推进炉膛。突然有截未焚化的手指勾住他玉带,掌心肌肤上刺着褪色的蜻蜓——正是当年他画在李墨白掌心的求救记号。
"顾大人,该签验尸格目了。"师爷递来的朱笔滴着血,冰案上翡翠白菜不知何时缺了根须子。当顾明渊在"自焚身亡"处画押时,突然听到极轻的"咔嚓"声——玉雕蝈蝈正啃食着那截断须,翡翠碎末落在结案文书上,像极了那年雪夜当铺里飘落的纸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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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金钗劫
永庆十四年上元节,汴州城隍庙的香火熏得顾明渊睁不开眼。他跪在蒲团上,看着自己官袍上的仙鹤被烟雾染成灰色。供桌上那尊镀金城隍像,眉眼竟与李墨白有七分相似。
"顾大人,该添香油钱了。"庙祝递来的铜盆里浮着层诡异的银光。顾明渊投下银锭时,听见极轻的"叮"声——盆底刻着"天理昭昭"四字,正是李墨白生前最爱念叨的。银锭沉底的刹那,城隍像金漆突然剥落,露出内里焦黑的槐木,裂纹中渗出褐红血珠。
耳房传来金钗坠地声。顾明渊掀开帘子时,云裳正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断钗在地上画出只断翅蜻蜓,黑汁渗入地砖缝隙,竟显出一行小字:"亥时三刻,漕运码头"。她发间金钗缺了瓣梅花,断口处细看竟是二十年前顾家祖传聘礼的缠枝纹。
汴河码头的火光舔舐着夜幕。顾明渊蟒袍下的七星镖突然发烫——三日前云裳在床笫间塞给他时,曾用朱砂痣蹭过镖尖:"车轴第三枚铆钉"。漕船阴影里,押运官正将赈灾银锭倾入熔炉,沸腾的银浆中浮着几具童尸,手脚缠着写有"改稻为桑"的麻绳。
镖尖穿透车轴时,漕船轰然炸裂。滚烫银浆如毒蛇窜出,沾上银液的差役瞬间化作白骨。顾明渊看着自己袍角仙鹤被银液腐蚀,忽然想起殿试时写废的"清风"二字——那页宣纸后来被严尚书裱成扇面,此刻正在火海中卷曲成灰。
严府幕僚从浓烟中走出,金丝鸟笼里的鹦鹉啄食着银锭碎屑。"米价要涨到三钱一斗,才算对得起顾大人的苦心。"他靴底碾过焦黑的童尸手指,袖中滑出本崭新账簿,封面赫然是李墨白的血指印。
顾明渊提笔批红时,翡翠白菜突然裂开。玉雕蝈蝈叼着半截断须跳上奏折,在"汴州粮储充足"的"足"字上咬出个窟窿。朱砂从破洞渗出,竟在地面汇成当年破庙老妪自戕时的靛蓝色脑浆图案。窗外更夫沙哑的梆子声里,他忽然尝到糖霜的甜腻。
醉仙楼暗室中,云裳的金簪挑开顾明渊衣襟。孔雀补子下藏着道陈年鞭痕——十二岁偷白菜被掌柜抽的旧伤。她突然将簪尖刺入伤痕:"李墨白悬梁那晚,梁上缠的是你送的贺寿锦缎。"簪头珍珠炸裂,蛊虫顺伤口钻入血脉,皮肤下顿时凸起蝌蚪状游纹。
床榻暗格弹开时,顾明渊瞳孔骤缩。李墨白那本血色账簿竟与严党密档并排放置,账簿缺口处夹着片干涸的乳牙——正是他埋进澄泥砚的那颗。窗外打更声忽远忽近,他恍惚看见母亲站在雪地里,手中炊饼上的芝麻正一粒粒变成饥民的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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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血铸金身
永庆十五年冬至,顾明渊踩着御史台三十七根胫骨登上宰辅之位时,严尚书的棺材正停在朱雀门外。他抚摸着紫檀官轿内壁的孔雀纹,突然发现翎羽图案是用人发绣的——那些他曾亲手剪下的寒门学子头发,在晨光中泛着青黑光泽。
太庙青铜鼎泛起血光。顾明渊捧着玉笏念祝词时,檐角铜铃突然齐声碎裂。鼎身映出扭曲倒影:官服补子的孔雀睁开第三只眼,瞳孔里李墨白悬梁的白绫正绞碎残月。丹书铁券"永享爵禄"四字渗出血珠,坠地竟化作当年雪夜老妪自戕时的靛蓝脑浆。
"相爷该饮血酒了。"宦官捧来琉璃盏,酒液中沉浮的蛊虫形似殿试折断的狼毫。顾明渊仰头饮尽时,舌尖尝到母亲药罐的苦味——那截供在父亲灵位前的老参,此刻正在他胃里生根发芽。
密室冰墙渗出人形水渍。顾明渊站在青铜镜前,看着太医将青蚨蛊虫种入太阳穴。镜面忽然浮现严尚书腐烂的面容:"我儿可知,你娘至死不肯用那根人参?"蛊虫钻入血管的刹那,二十年前的真相撕裂夜幕:
雪夜破庙里,母亲颤抖的手并非抖落人参须,而是将砒霜洒进严尚书妾室的安胎药。镜中画面陡转,青布包袱里的半块兵符,正插在生父顾青阳心口。当年"匪患"中护送的生辰纲,装的原是记录皇室丑闻的玉牒。
"这才是你的洗尘宴。"太医忽然扯下面皮,露出当铺主人脖颈的北斗烫疤。冰案弹出暗格,李墨白的户帖黄册与血色账簿并排陈列,册页间夹着片干涸乳牙——正是澄泥砚底嵌着的那颗。
九百九十九名童男女的哭声在丹炉内沸腾。顾明渊赤身踏入血浆时,云裳的金簪贯穿他心口:"李郎问你是否记得,那年他分你的半块炊饼?"簪头珍珠炸裂,蛊虫顺着血脉游走,皮肤下凸起翡翠蝈蝈的轮廓。
血浆渐稠时,炉壁《百官行述》的铭文突然活过来,每个被抹杀的名字都化作冤魂啃咬其骨。顾明渊在剧痛中看见自己重生:指缝钻出白银根系,眼眶开出母亲咳落的血梅,脊骨上凸起玉雕蝈蝈的纹路。
炉外传来新科进士的朝拜声,他们诵读的竟是当年殿试被朱笔划去的"裁撤漕丁"策论。顾明渊的笑声震碎丹炉,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贪"字,每滴血里都映着破庙那夜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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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澄泥归尘
永庆三十七年惊蛰,顾明渊在枯死的枣树下挖出那方澄泥砚时,惊雷劈开朱雀大街上空。砚台背面"宁折不弯"的铭文里嵌着粒带血的乳牙——那是他六岁换牙时,母亲埋在砚池底祈愿他"咬定青山不放松"的。
相府地窖冰墙轰然崩塌,九百九十九盏人皮灯笼在寒风中飘摇。第三十七盏灯笼的补丁突然渗血,母亲的字迹在鲛油里浮出:"严府参汤有毒"。冰棱倒映出二十五年前的雪夜——药碗里的黑血倒流回严尚书妾室口中,那声本该夭折的婴啼化作夜枭尖笑。
顾明渊踉跄后退,踩碎满地青蚨蛊虫。虫尸爆出的浆液竟汇成当年李墨白悬梁时的烛泪,在地面画出汴州漕运图。图中"醉仙楼"的位置,正是他埋澄泥砚的枣树下。
御书房翡翠白菜突然炸裂,七颗金珠滚落丹墀。每颗珠面都刻着"永庆三年漕银",内里嵌着童男女的乳牙。顾明渊跪接赐死诏时,发现诏书装裱的竟是李墨白最后那封血书,断翅蜻蜓在烛火中振翅欲飞。
"学生替苍生谢过恩师。"新科状元捧来鸩酒的手腕上,褪色红绳缠着半块睚眦兵符。酒液入喉竟是破庙那夜的饴糖味,翡翠蝈蝈忽然发出婴孩啼哭——每声都似母亲临终未咳完的颤音。
刑场枣树的年轮裂开银泉。顾明渊被锁在"贪"字烙印处,见树根缠着父亲断剑。鬼头刀落下的刹那,刀刃化作破庙油灯,母亲缝补的血衣在火光中飘散:"渊儿,冷吗?"
雪地朱砂赤鲤被火舌舔尽时,老妪抱着青布包袱走来。蟒纹褪成并蒂莲襁褓,露出当年他亲手埋下的澄泥砚。雷声碾过朱雀门,冻毙举人怀中的《论语》飘出稚童描红的"人"字,墨迹未干。
血溅白绫时,他看见:
严尚书暗格的玉佩,原是母亲挂上的长命锁
醉仙楼地基的断剑,红绳本可解漕运死结
云裳七星镖的寒光,恰似殿试折断的狼毫
新科进士捧澄泥砚走过长街,砚池盛着今冬初雪。当年被他构陷的寒门学子们,正在雪地上描摹"宁折不弯"的铭文。
朱雀门外,更夫敲响五更。雪地上赤鲤朱砂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存在。唯有枯枣树根下,半片染血的襁褓随风飘起,并蒂莲上晨露未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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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善良·题解
澄泥初出:河沙质朴,尚不知清浊自分
入模塑形:烈火焚身,渐忘本来面目
宿墨浸染:积垢成瘾,错把污浊作文章
归尘时刻:碎砚见砂,方知初心未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