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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恐怖系列之:变脸

工作室:les红颜笑发布作者:les红颜笑发布时间:2025-07-25

九十年代的夏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而粘稠。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化后蒸腾起的热气,混杂着草木的芬芳和泥土的腥味。


对于生活在无锡这座江南小城的少年吴丰来说:这种气味就是他整个青春期的背景音。那一年,他刚升上初三,像一株被强行催熟的庄稼,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已经开始浮现出对未来的迷茫和压力。


在这个电脑和智能手机还属于科幻小说的年代,世界远比现在来得简单,也远比现在来得寂静。孩子们的娱乐乏善可陈,富裕些的白领家庭,或许能让孩子在周末溜进烟雾缭绕的游戏厅,在《街头霸王》或《三国战纪》的喧嚣中挥霍掉几个珍贵的硬币。但对于吴丰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来说:快乐的源泉要朴素得多。


放学后,唯一的期盼就是守在家里那台“金星”牌老式彩电前,等待六点钟准时响起的动画片片头曲。那是一天中最绚烂的时刻,仿佛整个灰色的世界都在那短暂的二十几分钟里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除此之外,陪伴他的就是奶奶去世时遗留下的那台红灯牌小收音机。旋钮扭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像是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密语,时而传来邓丽君甜糯的歌声,时而又是单田芳沙哑的评书。


吴丰的生活,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清晨被母亲的催促声唤醒,白天在课堂上与函数和方程式搏斗,晚上则在昏黄的台灯下,被如山的作业和父母殷切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在这条单调的轨道上,唯一的岔路,通往一个光怪陆离、令人心跳加速的世界——恐怖故事。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恐怖迷。从地摊上淘来的《故事会》和《民间故事》里的鬼怪奇谈,到每周五晚间雷打不动收听的“张震讲故事”,那些通过电波传递过来的、充满磁性的声音,总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最阴森恐怖的画面。然而,他真正的最爱,是无锡电视台本土的一档节目,一档在当时看来尺度极大、风格前卫的灵异恐怖大杂烩——《惊骇时分》。


这档节目的主持人名叫潘立华,一个三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深邃的男人。他不像其他主持人那样油头粉面、笑容可掬,他总是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表情严肃,仿佛随时准备揭开世界的另一层表皮。节目在每周六晚间九点准时播出,时长足有九十分钟。潘立华以其独特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播讲着搜罗来的各种灵异故事,其中不乏听友们寄来的亲身经历,那些质朴而又充满细节的叙述,远比虚构的故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为了提高收视率,潘立华可谓是费尽心机。他会从各种渠道弄来所谓的“灵异照片”,在镜头前煞有介事地分析光影和人脸轮廓;他会展示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无法解释的奇闻异事的剪报;甚至,他还会播放从海外弄来那些画质模糊却异常诡异的短视频。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这些内容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无异于推开了一扇通往禁忌世界的大门。


吴丰是《惊骇时分》最忠实的观众,一期不落。他甚至有一个专门的笔记本,用来记录每期节目的精彩故事和那些让他彻夜难眠的细节。


今天是个周六,但学校为了升学率,破天荒地安排了全天补课,晚上还有两节晚自习。当吴丰拖着疲惫的身体,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五十。昏暗的楼道里声控灯坏了,他摸索着墙壁,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爸?妈?”他试探性地喊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空旷房间里传来的回音。


餐桌上,饭菜用纱罩盖着,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母亲熟悉的字迹:“小丰,你姥姥家有点急事,我和你爸过去一趟,可能要住一晚。饭菜在桌上,自己热一下吃。早点睡。”


父母不在家。这个念头让吴丰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和自由感。这意味着今晚没有人会催他睡觉,没有人会唠叨他看电视看得太晚。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观看《惊骇时分》了。


他几乎是冲到客厅,迫不及待地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头顶那盏老旧的吸顶灯闪烁了两下,发出“嗡”的一声,洒下昏黄而令人安心的光芒。紧接着,他熟练地打开了那台彩电的电源,屏幕“嗡”地一声亮起,雪花点在屏幕上狂乱地跳跃。他将旋钮“咔哒、咔哒”地转动,精准地定位到了无锡电视台的频道。


就在屏幕由雪花变为清晰画面的那一刹那,一阵阴森诡异、由管风琴和女声哼唱交织而成的前奏曲响彻了整个客厅。


是《惊骇时分》的片头。时间刚刚好九点整。


吴丰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心中充满了期待。然而,今晚的节目,从一开始就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以往的《惊骇时分》,开场总是很简单。片头曲过后,镜头会切到一个布置得像书房的演播室,潘立华会从阴影中走出,微笑着对观众说一句:“欢迎来到《惊骇时分》,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潘立华。今晚,你准备好失眠了吗?”然后,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则会配合着播放一些闪烁的、令人不安的图像,比如荒废的医院走廊、摇晃的秋千、或是模糊不清的人影。同时,还会配合着播放一些恐怖音效和图片,节目便正式开始。


但今天,屏幕上呈现的景象却截然不同。那不是熟悉的演播室,而是一个巨大的、类似剧院的舞台。舞台下方,黑压压地坐满了观众,人山人海,却诡异地鸦雀无声。镜头扫过观众席,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注视着舞台,仿佛是一尊尊栩栩如生的人偶。舞台的灯光打得极亮,将中央的潘立华照得无所遁形。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色西装,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吴丰从未见过的、狂热而兴奋的笑容。


“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各位《惊骇时分》最忠实的粉丝们!”潘立华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一丝回响,显得有些失真:“欢迎来到今晚的特别节目!为了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今晚,我潘立华将为大家献上一场前所未有的独一无二表演!”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整个世界。


“我们每天都戴着面具生活,对父母、对老师、对朋友、对爱人……我们拥有多少张脸?我们真正的脸,又在哪里?”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性:“今天,我要表演的节目,就叫做——‘变脸’!”


台下的观众席上,终于响起了一阵潮水般的掌声,那掌声却有些机械和延迟,听起来像是后期配音。


吴丰坐在沙发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知道:川剧有变脸的绝活,但那毕竟是戏曲艺术。潘立华一个主持人,要怎么表演变脸?魔术吗?


潘立华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动作优雅而标准,但当他直起身子时,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加诡异。他缓缓抬起双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十指插进了自己乌黑浓密的头发里。


“首先,让我们看看,这张你们熟悉的面孔之下,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耳边低语。紧接着,吴丰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潘立华的手指猛地收紧,抓住了自己的头皮和发根,然后——用力向下一扯!


“嘶啦——!”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撕开坚韧皮革的声响,通过电视机的扬声器清晰地传了出来。那声音如此真实,以至于吴丰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跟着一阵发麻。


屏幕上,潘立华竟然将自己完整的脸皮,连带着头皮和头发,硬生生地从头上撕了下来!那张曾经清瘦儒雅的脸,此刻变成了一张软塌塌的、内侧还带着鲜红血丝和白色脂肪粒的皮囊,被他抓在手里,像一块刚剥下的猪皮。


而他原本的头颅,此刻赫然变成了一具沾满了粘稠血液的森白骷髅!眼窝里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白森森的牙齿暴露在外,上面还挂着几缕血肉模糊的筋膜。鲜血顺着他的脖子,不断地滴落在他洁白的衬衫领口上,染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花。


“啊!”吴丰下意识地惊叫出声,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这是什么?特效?还是某种极其逼真的魔术道具?”他的大脑一片混乱。这太血腥,太真实了!就算是那些欧美的限制级恐怖片,也极少有如此直白、如此挑战生理极限的镜头。更何况:这里是无锡电视台,一个面向所有年龄段观众的正规电视台!这样的画面怎么可能通过审查?广电局的人都疯了吗?


电视里的表演还在继续。那具血淋淋的骷髅头颅竟然还能活动,它微微转动,仿佛在环视台下的观众。然后,一个穿着护士服、面容模糊的助手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缓步走上舞台。


潘立华——或者说,那具顶着骷髅头的身体——将手中自己的脸皮随意地丢在托盘上,然后从托盘下拿起另一张脸皮。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神情哀苦的老妇人的脸。他将这张脸皮像戴面具一样,小心翼翼地覆盖在自己的骷髅头上,仔细地抚平每一个角落。


奇迹发生了。当脸皮完全贴合后,那张老妇人的脸竟然活了过来,眼睛眨了眨,嘴角向下撇着,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紧接着,他又撕下这张脸,换上了一张稚气未脱、双眼含泪的孩童的脸。


然后是一张横肉满面、表情狰狞的壮汉的脸。


再然后,是一张面容姣好、却双目无神、仿佛灵魂被抽空的年轻女子的脸。


就这样,他接二连三地更换着脸皮。他那颗血淋淋的头骨,仿佛成了人脸的陈列架,上演着一出荒诞至极的独角戏。


吴丰已经从最初的惊恐,转为一种混杂着恶心和病态好奇的麻木。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双腿发软,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他想换台,甚至想关掉电视,但他的手指却像被施了魔咒一样,根本不听使唤。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无法移开分毫。


表演的高潮到来了。潘立华(此刻顶着壮汉的脸)转向身边的那个护士助手,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在助手惊恐的眼神中,他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脸。


“嘶啦——!”同样的声响,同样的血腥。他将那个年轻女护士的脸皮也活生生地撕了下来,露出了她头颅下同样血肉模糊的骨架。女助手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然后,潘立华将从女助手脸上撕下的那张惊恐的脸皮,套在了自己的骷髅头上。紧接着,他拿起自己最初的那张、属于潘立华本人的脸皮,又套在了那个倒地的、失去面皮的助手头上。两张脸,就此互换。


舞台上,一个顶着潘立华那张脸的身体,穿着护士服,瘫倒在地。而另一个穿着西装的身体,顶着一张惊恐万状的女人脸,站在舞台中央,对着镜头,缓缓地、僵硬地鞠躬。


“砰!”吴丰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这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印象中的潘立华,虽然口才极佳,讲鬼故事的技巧炉火纯青,但他只是个主持人,一个播音演员!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拥有这种超越现实、如同邪术般的表演能力?


就在这时,电视里的节目似乎迎来了尾声。那个顶着女人脸的“潘立华”将脸皮撕下,又换回了自己最初的那张脸。一切仿佛恢复了原样,除了他衬衫上那大片的血迹,以及舞台上那个倒地不起的“护士”。


潘立华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说结束语,而是径直走向镜头,直到他的脸占据了整个电视屏幕。他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显像管,直勾勾地盯着客厅里的吴丰。


“吴丰同学……”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吴丰的名字。


“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收看。今晚的表演,只是一个开始。请好好期待,我为你准备的……下一份见面礼。”话音刚落,电视屏幕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片尾曲和演职员表,而是画面猛地向内收缩,变成一个刺眼的白色光点。光点在屏幕中央停留了三秒钟,然后突然“嘭”的一声放大,画面切换成了一个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的MV,一个甜美的女声唱起了流行歌曲——那是无锡电视台的另一个音乐节目《音乐风》的开头。


欢快动感的音乐响起,与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形成了天壤之别。


客厅里,吴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


“他……他刚才叫了我的名字。”吴丰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客厅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冰冷,头顶的灯光也显得格外惨白。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这个问题像一把钻头,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钻探着,让他几近崩溃。他确实给《惊骇时分》写过信,分享过一个自己小时候遇到的怪事,还在信里表达了对潘立华的崇拜。难道……就因为这个?可那封信是匿名的,只留了“一个忠实观众”的落款。


“不,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刚才那场表演!那根本不是魔术,那是……那是真实的!”吴丰的大脑试图为刚才的景象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所有的逻辑和常识都在那张被撕下的、血淋淋的脸皮面前彻底崩塌。


他需要确认。他需要找个人来告诉他,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并非他一个人的幻觉。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客厅的角落,那里放着一部老式的红色按键电话。他颤抖着手,拿起听筒,凭着记忆按下了他最好的朋友——李长安家的电话号码。


长长的“嘟——嘟——”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着吴丰脆弱的神经。


“喂?谁啊?”电话那头,传来了李长安带着睡意的、懒洋洋的声音。


“长安!是我,吴丰!”吴丰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而沙哑。


“我靠,吴丰?你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神经?明天还要上课呢!”李长安打了个哈欠。


“你……你看电视了吗?刚才的《惊骇时分》!你看了没有?”吴丰急切地问道,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李长安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惊骇时分》?什么惊骇时分?今天周六,根本没有那个节目啊。”


“怎么可能没有!”吴丰几乎是吼了出来:“潘立华!就是潘立华主持的那个!九点钟开始的!你没看吗?!”


“你是不是补课补傻了?”李长安的语气里充满了莫名其妙:“今天无锡台九点档,播完那个《球迷俱乐部》之后,就直接播了一个叫《自然奇观》的科教片,讲非洲大草原动物迁徙的,无聊死了,我看了一会儿就关了。哪有什么潘立华?”


吴丰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窖。


“不可能!我明明就看了!他……他还在节目里表演了‘变脸’!他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了!”吴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了音,听起来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哭喊。


“撕脸皮?吴丰,你是不是看恐怖小说看魔怔了?”李长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担忧和不耐烦:“潘立华就是一个播音的,口才好点,懂的东西比我们多点,他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脸皮扯下来?你这说的也太离谱了,比他讲的鬼故事还离谱!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看得清清楚楚!血!还有骷髅!他还换了好几张脸!”吴丰徒劳地辩解着,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从李长安的语气里,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认同。


“行了行了,你肯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李长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赶紧洗把脸睡觉吧,别胡思乱想了。我挂了啊,困死了。”


“喂!长安!你听我说……”吴丰焦急地解释着。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忙音,像是在嘲笑着吴丰的惊恐与无助。


“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我一个人的幻觉?因为补课太累,精神恍惚了?不!”吴丰拼命摇头。那感觉太真实了。撕扯皮肤的声音,滴落的鲜血,潘立华那穿透屏幕的眼神……那绝对不是幻觉!


他不死心。他又翻出通讯录,给班里另一个也喜欢看《惊骇时分》的同学王浩打了电话。结果,得到的答案和李长安的如出一辙。王浩信誓旦旦地说:今晚的九点档绝对是《自然奇观》,他还和爸爸一起看了半天狮子捕猎。对于吴丰所说的“变脸”表演,王浩的反应和李长安一样,认为吴丰是在开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


吴丰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像藤蔓一样,从他的脚底迅速向上攀爬,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如果他们都没看错,那我看的是什么?难道……我家的电视机,接收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频道?”他颤抖着挂断了电话,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台已经切换到广告画面的电视机。那台熟悉的老旧彩电,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能够连接未知世界的诡异黑匣子。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班里的女生陈静。陈静的父亲就在无锡电视台工作,虽然只是个后勤部门的小领导,但消息肯定比他们这些普通学生要灵通。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吴丰再次拿起了话筒,拨通了陈静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陈静压低了的声音,似乎怕吵到家人:“喂,吴丰?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吴丰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陈静,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想问一下,你知道……潘立华和他的《惊骇时分》节目吗?”


电话那头的陈静沉默了。这种沉默与李长安和王浩的莫名其妙不同,这是一种沉重的、带着一丝悲伤的沉默。


过了好几秒,陈静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吴丰……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吴丰的心猛地一揪:“听说什么?我……我就是想问问今晚的节目……”


“今晚没有节目了。”陈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惊骇时分》……被永久停播了。”


“停播?为什么?”吴丰不解地问。


陈静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主持人潘立华,他……他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了?”吴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


“他……自杀了。”陈静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天前,从电视台大楼的楼顶,跳了下来。当场就……就没了。听说是因为节目收视率一直下滑,竞争压力太大,有点抑郁了。我们台里都传遍了,所以这周的节目才临时换成了《自然奇观》。吴丰……你……你不知道吗?”


轰——!陈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吴丰的脑海里炸响。


潘立华……三天前……就已经坠楼自杀了?那……那我今晚看到的……是什么?一个死了三天的人,主持了一场为他一个人直播的、无人见证的特别节目?


“嘶啦——”那撕开脸皮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血淋淋的骷髅头,诡异的笑容,还有那句穿透屏幕的低语——“吴丰同学……请好好期待,我为你准备的……下一份见面礼。”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台正在播放着明星代言洗发水广告的电视机。他明白了:他看到的,不是电视节目。而是潘立华的……鬼魂。


吴丰终于体会到了《魂飞魄散》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他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身体里揪了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先前看到血腥画面的恶心和惊恐,此刻已经完全被一种更深邃、更形而上的恐惧所取代。


那是对未知、对超自然、对死亡本身的恐惧。他看到的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的魔术,而是一个死者精心编排、只为他一人上演的“特别节目”。之前的一切诡异之处,此刻都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当然,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逻辑。


为什么舞台下的观众像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因为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是活人。为什么潘立华能做出撕下脸皮这种违背物理定律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不受阳间法则的束缚。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并对我发出邀请?因为我是他的“忠实粉丝”,是他从无数观众中,选中的那个“幸运儿”。


想到这里,吴丰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虫,而那只看不见的蜘蛛,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享用它的美餐。


“自己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诡异的客厅!”他连滚带爬地冲到电视机前,一把拔掉了电源插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电视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那块荧屏像一只紧闭的、邪恶的眼睛,让吴丰感到一阵心悸。他害怕,他真的害怕下一秒,潘立华那张血肉模糊的骷髅脸会从这片黑暗中浮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从电视机里爬出来。


他退到墙角,环顾着这个熟悉的家。此刻,这个本应是避风港的地方,却充满了无处不在的邪异气息。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在为他倒计时。窗外,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外面低语。就连头顶那盏昏黄的灯,也仿佛在酝酿着某种不祥。他要打电话!给父母打电话!他要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让他们立刻回来!


吴丰再次冲向那部红色的电话,这一次,他的动作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笨拙不堪。他哆哆嗦嗦地拿起听筒,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按下姥姥家的电话号码。他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熟悉的“嘟——嘟——”的拨号音。而是一片死寂的“沙沙”声,就像收音机没有调准频道时发出的白噪音。


吴丰的心一沉,他以为是电话线出了问题,正想挂断重拨。可就在这时,那片“沙沙”的白噪音中,开始浮现出一个声音。一个男性的声音。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仿佛从深渊中传来的空洞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冰冷的刀锋,一刀一刀地刻在他的耳膜上。


“吴丰同学……”那是潘立华的声音!


吴丰的瞳孔瞬间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电流从耳根窜遍全身,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他想扔掉听筒,但他的手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与此同时,屋顶的灯光突然开始疯狂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鬼域。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到,我死后精心制作的……这最后一期特别节目吗?”那个声音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亲切:“因为,你是我最忠实的听友,最忠实的观众。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只是为了寻求一时刺激的庸众不同。你……是真正懂得欣赏‘恐惧’这门艺术的人。”


吴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毫无意义的抽气声。


“我潘立华,一生都献给了我的事业!”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带上一丝愤懑和不甘:“我来到无锡电视台,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步步打拼,创立了《惊骇时分》。我努力创新,我搜集最骇人听闻的故事,我挑战观众的心理极限,我只想把这档节目做到极致,指引更多像你一样的同好者,去窥探这个世界被隐藏起来的、更真实的一面!”


“可是……”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在这竞争激烈的电视台,容不下真正的艺术!那些靠着插科打诨、明星八卦的媚俗节目大行其道,而我呕心沥血的作品,却被他们视为异类!我的收视率,渐渐被那些竞争对手们比了下去……”


“台长开始对我失去耐心。他不再欣赏我的‘前卫’,而是指责我的‘偏激’。最终,我的业绩严重下滑,惨败给了那个所谓的《自然奇观》!那个靠着播放动物交配、和捕食画面的新任主持人,成了台里的新宠!”


屋顶的灯光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吴丰的眼前出现了斑驳的光影,潘立华那张清瘦而忧郁的脸,在他眼前若隐若现。


“呵呵……呵呵呵呵……”电话里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干涩的笑声:“台长没有直接开除我,他甚至假惺惺地对我说: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转型’。但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一个靠讲述恐惧为生的人,如何去拥抱阳光?我的世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所以,我从那栋我奋斗了十年的大楼上,跳了下去。我以为死亡是终结,但我错了,死亡,只是另一场演出的开始。”话筒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起来,就像他在那场不存在的演出上一样。


“我死后,却发现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我可以构建舞台,可以创造观众,可以完成我生前所有不敢想象的、最极致的恐怖艺术!而你们这些曾经在深夜里,用心灵与我共鸣的忠实粉丝,则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我怎么能独自享受这死后的世界呢?所以,我将为你,为我最忠实的观众,献上了这场‘变脸’。这只是一个开始,吴丰。我要将你,将你们所有真正懂我的人,都带入我的世界。在这里,没有收视率的压力,没有竞争对手的嘲笑,只有永不落幕的演出和永恒的恐惧!这……才是我对我的粉丝,一份最崇高的尊重!现在,你的‘见面礼’,就要到了。”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


就在那一瞬间,屋顶那盏疯狂闪烁的灯,彻底熄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的黑暗。


吴丰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他扔掉电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变了调的惨叫。


“啊——!”就在他惨叫的同时,窗外,一道惨白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轰隆——!”雷声紧随而至。


就在那短暂得不足一秒的、闪电照亮的瞬间,吴丰清楚地看到——一张脸。一张血肉模糊的、没有皮肤覆盖的骷髅脸,就悬浮在他的面前。那张脸离他如此之近,几乎与他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和腐肉的腥臭味。那两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窝,正死死地“注视”着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吴丰的瞳孔里,映出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短暂的光明逝去,世界再次回归黑暗与死寂。只有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冲击着这个夏夜的宁静,久久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第二天清晨,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向大地,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空。吴丰的父母带着一身疲惫,从乡下赶了回来。他们打开家门,看到的是一幅让他们肝胆俱裂的景象。


客厅里一片狼藉。电话听筒掉在地上,电视机的插头被粗暴地拔了出来。他们的儿子吴丰,却倒在地板上,双眼圆睁,瞳孔放大,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最恐怖的事物。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


母亲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父亲颤抖着手拨打了急救和报警电话。


很快,救护车和警车刺耳的鸣笛声打破了小区的宁静。警察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法医和刑侦人员进进出出,进行着细致的勘查。


然而,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门窗完好无损,没有发现任何外人闯入的迹象。


最终,法医在解剖了吴丰的尸体后,得出了一个冰冷而科学的结论:死者系因过度惊吓,引发急性心肌梗死,导致突发性心脏病猝死。简单来说:他是被“吓死”的。


至于一个健康的初三少年,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里被活活吓死,这成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谜。警方的调查最终也只能以“意外事件”草草结案。


吴丰的死,成了亲人和同学们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


几周后,一个普通的周六夜晚。


李长安做完了作业,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视机。他换着台,屏幕上闪过无聊的电视剧和喧闹的综艺节目。


当他将频道调到无锡电视台时,屏幕上正在播放着那档名为《自然奇观》的科教片。一个温和的男声解说着角马渡河的壮观景象。


李长安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个在电话里胡言乱语的好友吴丰。他至今仍然觉得,吴丰的死,或许和他沉迷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导致精神压力过大有关。


就在他准备换台的时候,电视的画面突然开始闪烁起来,屏幕上布满了噪点,解说员的声音也被一阵“沙沙”的电流声所取代。


李长安皱了皱眉,以为是信号不好,伸手拍了拍电视机的外壳。就在这时,从那片“沙沙”的噪点声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却异常熟悉的声音。一个男性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收看……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庸众不同……你是真正懂得欣赏‘恐惧’这门艺术的人……”


李长安的动作僵住了。这个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是吴丰最喜欢看的那个……那个叫《惊骇时分》的节目主持人,潘立华的声音!


“他不是已经自杀了吗?”还没等李长安反应过来,那个声音又一次从电视机里飘了出来,这一次,变得无比清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低语。


“李长安同学……准备好……接收你的见面礼了吗?”电视屏幕上,狂乱跳跃的雪花点,似乎正在慢慢地……汇聚成一张人脸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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